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推开车门,顶上一条锈迹斑驳的铜字招牌:传统理发。
漫步而入,脑子里头一个印象就是干净。白瓷砖,白墙漆,三个黑色座椅,三面大镜子,另一侧摆着洗头的躺椅,角落里是孤零零的烫头器。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老头儿,头发梳的纹丝不乱,拿油膏一一捋顺了。从大褂里能看出来是穿的西装,人字纹,领带马甲样样不缺,脚下蹬着皮鞋。面上带着小小的圆眼镜,皱纹纵横,却当得起有范儿的评价。
“来啦?”他笑着跟我爹打招呼。
“这回带我儿子来剪头发。”我爸回答道。
“嗯,小伙子毛儿是长了点儿,要好好修剪修剪。”老头儿背着手说。
“这儿!”老头微微颔首说道。
嘿,这老头儿,有点儿意思,跟武林大师似的,还拿腔拿调。我爹见我安分守己坐下,便说他先出门办事儿,等我剪完了再回来。说罢,拍拍我肩膀,好好享受吧,小子!
先是躺在洗头椅上,把脑袋冲了。老爷子水温掌握的挺好,反复问我水温如何,等我确定说好了,他才开始正式冲洗,而且能够明显感觉到手指按摩头部的动作,虽柔但又有力,让人不自觉松了身子。
擦好头发,老头儿安排我在镜子前坐下。
“剪个什么样的?”他问。
“您老看着办。”
“好嘞!”
快!
真快!
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呢,老爷子剪刀就下去了,眼瞅着镜子里头发唰唰的往下掉,等我仔细瞧才发现老爷子左右开弓,两手都拿着剪子呢!一大一小,大主剪,小主修。
“老爷子,您这技术可以啊!”
老头儿嘿嘿一笑,说,这算什么呐,六十五以前,我能拿四剪,什么花活都玩儿的出来。现在老了,拿两个就成。
我问道:“您这怎么练出来的?”
“还不是为了求快,求好,我给部队剪过,给工厂剪过,给铁路的剪过,那人多少,乌殃乌殃的,等你一个剪子慢慢悠悠?哪儿来的及啊,所以只有越快越好,而且还得准!要不然人家也不依你啊!”
“给部队和工厂剪,就讲究个方正,头发有棱有角。你别觉得咱们现在说的简单,其实这种头发搭配普通衣服不好看,但是一旦穿了制服,精气神儿就不一样了!再说你们这年轻人吧,都讲究层次感,所以碎发最好,厚发打薄,削出分明来,自然就漂亮了。”
“嘿,您还懂这个啊!不瞒您说,之前我一直以为会被我爸坑了,又剪一回小平头。”
老爷子乐了,停手指着旁边椅子上的杂志对我说,瞅瞅。
我一瞧,全是当红时尚杂志,男女发型,男装女装搭配,应有尽有。
“我爱研究这个,现在什么时兴的发型我不会?不是我吹牛皮,瞅一眼,我就知道纹理怎么打出来了。”
“唯一难点的就是烫头,为这,我还专门买了个机器,不过现在也摸索出来了。”
我对老爷子伸大拇指,这才叫与时俱进。
“咱们讲点儿教育意义的话啊,甭说什么老人儿瞧不上新技术,年轻人不学老方法,只要有用,只要能剃好头,怎么好使怎么用,哪怕是外国的,咱也学,反正是给中国人剃头啊!师夷长技以自强!”
这话给我逗得,老爷子还是个思想家。
先是剪子理出了层次,老头儿又用电推子把我脖后的长汗毛全推了。其实检验一个理发师傅技术怎么样,从这一手就能看出来,不贴着皮肤,全靠手劲儿,不粘不黏不伤不蹭,十来秒钟全部齐活。
等再次洗完头,吹好头发,我准备掏兜给老头儿钱。他却摆手说先别慌,还有程序没完成呐!
我有点儿纳闷儿,不都剪完了么。
他说,这些活儿,北京现在的店已经没了,小伙子你今儿被你爸带来,我得施展一下,好歹拉一回头客啊!
我听他说的在理,心里想索性试试,于是按照他说的,又坐回椅子上。老爷子踩着椅子的转轮,慢慢把椅背放平,让我躺好。然后开始从我双肩按摩,他的手法挺独特,并起食指中指,微微屈起,点压骨头与肌肉,一股酥麻劲儿立刻传到身子里,让人禁不住打一个哆嗦。
这是跟一个河南老头儿学的,老爷子解释道,当年一起剪头发,他会这手,比我厉害多了,还能治跌打损伤呢!不过我就学过着按摩的手法,能解乏。
大约按了十分钟,他停下手,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长筒来。
老爷子扶我起身,指着长筒里的东西问我,知道是什么吗?
“鹅毛!”
“全是我从涿州乡下收来的!分长管羽大与小管羽柔两种。”
“知道干嘛使的么?”
我摇头表述不知。
他笑着指指耳朵说,掏耵聍。
这词儿用的文雅,其实就是用鹅毛管去耳朵的秽物。
“也是偷师,从一个四川朋友那里学来的。少不入川,用这玩意儿,舒坦呐!”他笑着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花茶,让我喝,然后又拧开收音机,里面开始慢慢悠悠的响着音乐。
“咱们剪头发啊,就得想着技术怎么提升,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,什么好学什么,都是中国人的头,得让老少爷们儿剪舒坦了,你说,是不是这个理儿?”老头儿悠然说道。
没来由的,我突然想起《一代宗师》里的台词,拳有南北,国有南北吗?这老爷子,是个高人呐!
大了大了,这道理太大了,索性不去想它!
重新躺好,闭上眼睛,嘴里仍是花茶香气,悠悠京韵入耳,老爷子的羽毛也绕着耳廓,那是用水沾湿了的,带着暖暖的润意,一点点浸在心里。大管扫了外部,紧接着是小管,细细柔柔,像是春天里微微吹风,让人不自觉的就困了。
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,等再睁眼,老爷子抽着烟,正坐我身边和我爸聊天。
“醒啦?”他轻身问道。
“看好了啊!”他把两根鹅毛管摆我眼前,然后用手指坳断。
“一根只用一次,咱们也是为了卫生,剪头发本来就是体面干净的事儿,不能因为贪图便宜因小失大。”
后来我也常去他店里,剪剪头发,随便聊聊。老头儿剪了一辈子头发,原本都退休了,但还是闲不下来,找儿子拿钱租了个门面,单纯就是享受理发的感觉。他说自己儿孙都没学这个,剪头发太累,对于现在的很多人来说,也不是体面的工作。
这样也好,自己一人儿干着,什么时候撒手,什么时候算。
今年四月,街上柳枝垂,能够拧成柳哨吹的时候,我爸又去了老爷子的店。
店门和招牌要拆了,老爷子的儿子招呼着人把东西都搬走。
“老头儿到天上啦!”老爷子的儿子说道。
“干一辈子剃头,像是这能感应什么似的,前三天都躺医院里起不来,结果猛地精神了,说要出门剪头发去。给他找了相熟的店,洗头洗脸,头发修修。”
“三天以后,他说,剃头丑三天,嘿,这下不丑了,咽气。”
我爹回家以后把这事儿告诉了我,我们爷俩都说,这事儿神了!
上周末,我去剪了头发,坐在理发店的椅子上,突然想起来原来和老爷子聊天时候他说的话。
“这剪头啊,对有些人来说是技术,对我来说……这是手艺!”
两字差别,可是仔细品品,捉摸一下。
妙不可言。